二月，山城重庆正是春寒料峭。在长江北岸一座公寓楼里，我采访了张澜先生之女——张茂延女士。张茂延出生于1921年，今年已83岁，一生从事教育事业。老人面目慈祥、亲切随和、衣着朴素。在她那宽敞简介的房间里，老人拉家常般地向我讲述了她印象中的父亲母亲的点点滴滴。尽管父亲早在1955年告别了人世，但在张茂延老人的心中，父亲母亲的印象依然鲜明如昨，父亲母亲的德行将永远如星辰般照耀着子子孙孙。

我父亲一生清廉自持，纤尘不染，他所表现出的崇高的道德风范，为世人所景仰。民国初年，他任川北宣慰使，短时期内他使川北人民生利乐，而他却负了债，后来，实在难以为继，不得不变卖祖上仅有几亩田产来偿还。他任四川省省长期间，我的母亲仍然在南充乡下从事农活。父亲居官多年，从不为自己打算，连自己的房子也没有。l921年我出生后，他才在南充永安乡下买了一点地，盖了一座房子，一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置办过片瓦。他的政敌曾去我们的住宅抄家，但见我家家徒四壁，环睹萧然，父亲的政敌也对他肃然起敬。父亲居贫贱而格守贫贱，居富贵而不图富贵，始终不失“布衣”本色。1949年10月1日，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，在天安门城楼上，父亲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土布长衫，脚蹬一双旧而又旧的布鞋，这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。他不禁笑着对父亲说：“表老，你太俭朴了，现在是国家副主席，还是应该穿得好些。”关于他老人家节俭的事情，档案出版社出版的《中国现代人物研究丛书·张澜传略》里有记载，我就不多谈了。

我从父亲那里受到了最初的思想启蒙。那时父亲在南充办学，只要一回到家里，我们家的客人总是很多，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大，议论时政，谈怎样抗日救国，骂国民党政府的腐败。这些对我的影响很大。我们小学都是在家读的，父亲从他的学校里请来一位老师教我们。父亲主张学生学习好、思想好、劳动好。我的第一个老师姓金，是一名”红色群众”，他追求进步，曾遭到国民党的追捕。金老师教我们所选的课文，都是具有进步思想的文章。我1939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
我家的生活，一直是一个平常百姓的生活，所有的家务都是我母亲一人操持。我们小时候，都要帮母亲做家务。父亲教育我们要勤劳、节俭，他不喜欢懒人和讲究吃穿的人。我们偶尔议论吃、穿，被父亲听到，他什么也不说，但口里却“啧啧”连声，以表示他不高兴听。我念大学时，做了一件阴丹布衣服，夏天把袖子拆下来穿，冬天则把袖子缝上罩在棉衣外面穿，很自然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。他要求我们要靠自己的实力在社会立足。这从他1940年给我的一封信里足见一斑。

茂延：

……。

你要再向前进，免掉女子读书只是为家庭的陋习，立志甚好。但是如何才能够不为家庭所囿，而能为社会人群及国家尽力，还是要有实际的知识，专门的技能，前进的毅力才能做得到的，不是空空的有理想、说大话，可以做得到的。一做事就需要实际的知识和专门的技能。什么叫专门的技能，你是知道的。什么叫实际的知识，就是从事实上加以分析、考虑、判断得来的知识。许多人平时马马虎虎，不留心事实，一旦遇到事情就摸不着头脑，不晓得如何应付，如何处理，所以往往失败。时代一天演进一天，社会一天复杂一天。你要再向前进，必须努力求得实际的知识和专门的技能，方足以就用。现在你固然说不到此，但是不可不知道，不可不注意。……

四月九日父手书。

我的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农家妇女。辛亥革命后，父亲历任川北宣慰使、国会议员、嘉陵道尹、四川省长。为官八年，在那个“夫贵妻荣”的年代，母亲却依旧在家放牛割草，下种收粮，克勤克俭，艰难度日，从来没向父亲要过一分钱。前面说过，父亲只要一回家，家里的客人就很多，客人来了就要招待，我们家孩子多，生活来源大部分靠一点薄田，所以平时能吃的东西母亲都要把它们存放起来，什么桔子叶、花椒叶等等，母亲将它们用点面粉合起，煎来招待客人。那时，油十分宝贵，每年杀一头猪，母亲总是把猪油卷得紧紧地存放起来，凡家里来了客人，母亲就割下一小块，将它在锅里一抹，然后掺上水煮面条招待客人。这样就做到了细水长流。母亲不仅倾尽家里所有招待客人，连抬滑杆的她都要招待，所以，当地那些抬滑杆的，只要听说客人是到张澜家，都争着要抬。l935年，川北大旱，灾民很多，我家的粮食也不充裕，但凡来乞讨的人，母亲多少总要送他们一点。当时“土匪”亦很多，当地稍微有一点钱的人家，都被抢过，但我们家从未被抢过。

建国后，父亲把母亲接到北京，政府派了警卫员、司机、服务员、秘书，还要派护士、保姆，母亲说：我是做惯了事的，还是让我做点吧!有一年五一节，母亲随父亲到天安门城楼上参加观礼，康克清同志热情地招呼母亲，尊称她“师母”，当康克清同志紧握母亲的手时，突然发现她的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老茧……

记得父亲晚年的时候曾对我们说过：“我之所以为官清廉，是你们母亲的德行所辅。”

我永远敬仰和怀念我的父亲母亲。